第23周
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——到了有阳光的地方,一切就都“灿烂”了。事实却恰恰相反——因为那些火车站内的嘈杂人群,因为那长途火车上污浊的空气,因为那我已很不适应的干冷凉气,回到家乡没两天,我就病倒了。
我几乎被这场感冒搞得神经崩溃——因为我是孕妇,因为我已经怀孕23周了,因为我不能随便吃药……我成了一个无助到极点的人。我的身体被疾病裹挟着,像一片晃动在秋风中的枯叶,随时都会坠落。直到这时,我才发现,原来,人类对于药物已经如此依赖——以至于连最简单的感冒都不可抗拒。
作家林语堂曾说,对疼痛和苦难忍受力的下降是人类退化的开始。我可没有想那么深远。我只是想,吃药会影响腹中的胎儿。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药的。可感冒是一个恶魔,已经将它尖锐的五指伸向了我的喉咙……我痛苦极了,只能张开喉咙,开始咳嗽。
这是一场海啸般的疾病。我能听到自己的咳嗽一声声从肺部、喉咙传递出来,携带着干燥的气流和嘶哑。一声、一声、又一声……我摇晃着,流着泪,浑身颤抖。但我却没有力量控制那咳嗽的爆发。它们是一群小小的地雷,一连串地爆炸在我的身体里。它们不管不顾。它们充满血腥。它们的目的就是毁灭。
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些暴力最后都降落在了我的丁丁身上。每当咳嗽来临,我的肚子就开始发紧,变硬,成了一块路边的岩石。我不用手摸都能想象得到——每一次的剧烈咳嗽,丁丁都会紧张得蜷缩成一团。奇怪的是——他一直——那么安静。这让我反而充满了愧疚和疑惑。既便是小小的胎动,这个时候,也没有。
每一次咳嗽,是从身体内部掀起的一阵翻江倒海的气流。突然,像是打开了闸口一样,噗哧——从喉咙中喷出!咳咳、咳咳、咳咳、咳咳……激烈的时候,两眼不自控地滚下两行热泪,将面颊弄得像一块湿巾。
心里越是愧疚,咳嗽越是不断。想忍住这庞大而粗暴的酷刑,简直是以卵击石。白天还能勉强抵抗,到了夜幕降临,躺在床上要睡觉之时,咳嗽,像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刽子手,携带着它巨大的脚印,一步步逼近了我,开始了它玩虐而粗暴的工作。
先是用一根鸡毛挠在喉咙处,我开始轻轻地咳;后来,这鸡毛变成了一个带电的开关,一阵接着一阵,传导出高强度的压力,让我的身体发抖;它一点也不怜惜,更不喘息,只是加重着电荷,让气流更加猛烈,更加汹涌,如大海的波涛被万丈狂风推了起来,形成一个水墙,然后又哗然一下——瘫软了下来!
这个时候,我的形象是一条爬行的大虾:佝偻着身子,手里捏着纸巾,捂着嘴唇,试图让那咳嗽的程度变得轻一些。但那单薄的白色纸巾怎么能阻挡住发狂的咳嗽?纸巾只能被气流吹得呼哧呼哧直响。我完全丧失了睡意,一夜中只是盲目地从枕边摸索出纸巾,捂住嘴唇,一声接着一声咳嗽,简直要把自己的心、自己的肺全部咳出来才罢休。
突然,黑暗中,我看到白色纸巾上有一点深色印记。心里一沉,摇醒了正在身旁打呼噜的宋宋,让他开灯。他迷糊着双眼,在陡然亮起的灯光下困惑地说,怎么还没睡?我低头一看,果然——痰里带着暗红的血迹。我伸手将那纸展示给他看。他不说话的样子更加困惑。他满脸都写着一个问号:怎么办?!
是呀,怎么办?这个时候,我突然想到的人竟然是——林黛玉。记得读研究生时写毕业论文,我在《红楼梦》里选择了她——这个动不动就能咳出血的女人。只因为她病,她娇,她才那么秀外慧中傲视群芳。而我写她的时候,是一个从来没有咳血经历的健康女子。甚至没有打过吊针。没有开过刀。我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她的。
可是现在——在这一瞬间——我恍然明白:身体是这么脆弱!那些高大的东西,或者理想、或者爱情、或者名利……其实都依附在这么一具玻璃般的身躯上。一旦玻璃破碎,一切都将逝去。也许是在病榻上躺得太久,这个年轻女子早早就顿悟了生命脆弱的秘密。在她心碎之时,她的灵魂也就适时地带走了她的肉体。
我已经成了林黛玉。只是我的身边没有贾宝玉的关怀。我那可怜的丈夫宋宋每日里要早出晚归上班挣钱,只有靠我一个人与病魔做斗争了。然而,单靠喝白开水、上厕所、喝姜汤、在家里捂热被子……都无济于事了。终于有一天,我的咳嗽成了公害。终于有一天,我被带到了医院。
给我看病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维吾尔族女医生。手指冰凉地摸到了我的肚子上,像是下了一场淅沥的雨。她温和的汉话带着点孜然味。她用胎心仪检查胎心音。那同样冰凉的仪器在我的腹部找了半天——却没有能捕捉到丁丁的心跳。这让我和她都大吃一惊。她极力按捺着慌乱情绪,开始再次寻找。
我平躺在床上,腹部明显地隆起。突然,我感到一阵恐慌——那可恶的咳嗽紧紧地跟踪着我。一股气流突然从喉咙中破裂而出,接着,又是一阵!我的身体抖动着,摇晃在床上——可怜的女人——此刻我还*着腹部。那鼓起的高地和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一样,都在经历一场海啸。
女医生只好停止了搜索工作。按在腹部的仪器却没有拿开。在两次巨大的咳嗽结束之后,她又一次耐心地开始工作。寻找……寻找……再寻找……突然,我们共同听到了“通”的一声响。女医生黑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——他在踢腿呢!是的。我的丁丁。他在不安中踢了我一小脚。仅仅一下,一闪而过。虽然还没有找到他的心跳,可是已经知道他在动弹——他在活。这让我们长舒了一口气。我平摊在床上,软弱无力,虚弱地对女医生微笑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