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周
眼看着冬日里外面的世界那么迷离——天空中总是雾气飞腾,地下总是冰雪相交,晴天里也看不见半米阳光,鼻孔让废气污染成两条黑黑的管道——这就是乌鲁木齐的冬天。这就是我们要过的日子。这就是我和丁丁必须要面对的每一天。
我越来越烦躁不安。外部的严酷环境让我变得格外易怒。独坐窗前,房屋漆黑,我能看到街灯闪烁着。一丝犹疑的亮光从我的眼前飞过。接着,是更大的黑暗。我是一盆芦荟,一盆冬天的芦荟,晾在窗台上无所事事。我看着芦荟,内心荒凉。
这样的时候,时间似水,已快将我溺死。我所能听见的,只是自己的呼吸;我所能找到的,只是一个角落。我浑身都灰扑扑的,像蜘蛛,羞于见人,羞于将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。我在家里走来走去。地板上晃动的,是一滩神经质的影子,忽长忽短。
这个时候,我的体形已经接近一个成熟的孕妇——腹壁更加坚韧,腹部也更加圆润,而不是仅仅厚了一点。已经过了孕中点了。已经怀孕二十一周了。是应该值得高兴的时候啊——然而,想想未来,还有这样一半的路程要走……真远呀。而且,我已经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企鹅。谁能有我笨重。谁能有我贪吃贪睡。我几乎是在掰着手指头过每一天。
很少出门。也不敢出门。万不得已出门,坐公交车时需紧紧抓住车上的横杆。下车时总是小心翼翼踱步。肚子已经滚成了一个球,走在路上,是一个摇晃在白色沙滩的海狮。渴望身旁有个肩膀。渴望有双搀扶我的双手。然而,没有。一直都没有。父母在千里之外,老公忙着上班挣钱,朋友们各有各的事情,谁能像我这么无所事事。
一个人独自摇晃。看见车,看见人,看见跑动的食物,心里就发慌——害怕那些移动的活物会对自己造成伤害,会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造成伤害。哪怕是一条突然窜出来的小狗,都能令我尖叫一声。我害怕极了。害怕自己滑到。害怕自己心跳加速。害怕自己稍一疏忽,就连累了丁丁。
丁丁是个那么敏感的孩子。他知道怎样表达他的情绪。当我情绪舒缓之时,我的腹部就是温热的,放松的。手摸在肚皮上,是一种圆润的玉的感觉。那个时候,他一定舒展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,挺着自己的小圆肚子。他正在玩耍和享受呢。
可是,当我听到尖锐的高音(特别是警报声,刹车声,鸣笛声……),或者是看到暴力镜头(在电视里,电影里,街道两边上演)时,我的心就会发慌——能明显地感觉到心跳加速。接下来,我的肚子就会变凉、发硬。像一个核桃。他——我的丁丁——会一动不动地蜷缩起来,用安静来保护自己。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也在加速。但有的时候,他也会屏住呼吸——他比我更害怕这个世界。他比我更敏感于这些危险。他在一天天加固着自己的堡垒。他要努力让自己在变得强大之前更有力量一些。
那些极度嗜睡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了—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阶段。困倦被高度的警觉所代替。我成了一只不愿意睡觉的猎犬。我甚至发现自己变得格外不可理喻——譬如,喜欢听拧开水笼头时发出的流水声;讨厌冰箱一开一关时溜出的味道;一遍遍地给窗台上的植物浇水;拉开窗帘之后又关上,再拉开……
他一直没有明显的胎动。其实——这——也许是让我一直惴惴不安的真实理由。我承认我害怕。我害怕极了。尤其是在黑暗中独自一人之时。一个人的孕妇。吓!真是一部恐怖片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自己。我也不知道这种阴影将笼罩自己多久。
常常将手放在腹部去摸他的心跳,以此来证明他是活的。活的——啊——孩子。这是一种怎样的悸动。每一次,当我的手轻轻探询他的心跳之时,我都被自己脆弱的神经打击得发狂。还有什么比这样一件事情更可怕!
孩子没有一丝动静——黑夜中的大海一样平静。我将手长久地停留在腹部。我屏住呼吸,希望能倾听到一些来自深处的秘密来。没有,一点也没有。孩子没有一丝动静——我不敢告诉孩子的父亲。我甚至不敢告诉我自己。我想起曾经看到的一本书,上面说,孕妇如果不喜欢腹中的胎儿,会散发出一种磁力,胎儿接受到后,会感到悒郁。有的敏感胎儿会采取自杀的行为来保护自己!胎儿……自杀……?我在黑暗中哆嗦的手指纠结在一起。
这个时候,和怀孕几周时的心情完全不同。那个时候,在公开场合,我可以保守住自己的这个秘密,我可以含混地对付着那些好奇的询问,试图将孩子隐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,不会有人打破那个宁静。可现在——已经二十一周了。那些敏感的母亲们早都能够感受到胎动了,可我的肚子却那么平静。有的生过孩子的孕妇,甚至在怀孕十六周之时,就能清晰地辨别出孩子的胎动。可是,我却一直没有什么感觉。我一脸困惑地对宋宋说:怎么办?但很快,我就发现,他比我还困惑——我怎么知道?!
我们开始找原因。找来找去,找到了一个听起来很像样的理由——因为孕妇缺乏阳光的照耀,所以胎儿一直不愿意动弹。解决的办法是——让孕妇暴晒在阳光下一个月。为了丁丁,我们决定回家乡一趟。那里有明亮的、璀璨的、耀眼的——阳光!说干就干。很快,宋宋就申请到了去家乡出差的机会,我也收拾好一个小包,准备出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