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周
一个星期之内,竟然吃了两次自助餐。吃来吃去。人和人交流最重要的一种形式就是——聚在一起吃饭。过去中国人吃不起餐厅,就在自家厨房里鼓捣;现在,连大餐都吃腻了,索性吃自助,想吃啥自己拿,省去了点菜的麻烦。
在时髦的自助餐之外,新疆人真正的自助食物是——馕。
馕——由水、盐、面粉混合而成,揉成饼状,贴在土质炉坑的壁上,烘烤而成。其上,点缀些许芝麻;其味,脆香甘甜。可久放而不坏,泡水后味道如初。有大有小,有干馕油馕之分。
除当主食吃外,可以切成块与羊肉炒;也可泡在羊肉汤里制成馕泡肉。可就着牛奶吃,也可就着杏干吃。有些集市上的小吃摊是这样诱惑食客的——整头的羊在铁锅里煮着,汤里泛着油花,上面躺着几个馕。馕们喝足了羊肉的汤和油,浑身酥软,但并不化散,味道果然好到底。
馕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。古称“胡饼”“炉饼”。“馕”这个字来自波斯。卖馕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在说这个字时,舌头卷起,将腹腔的气用力地吐出——馕。听上去有点瓮鼻头,还有点颤抖,却充满了自豪和底气。他脸上的表情也是自豪的。
据说,唐僧去西天取经穿越沙漠戈壁时,身边所带之物便是馕。这自然是新疆人杜撰出来的典故。维吾尔族人至今还保留着一种新郎、新娘同吃盐水馕的风俗——婚礼上,主婚人向新郎、新娘赐盐水一碗,又各赐一小块馕。新郎、新娘将馕蘸着盐水吃进去,以表示海誓山盟,同甘共苦,白头偕老——足见馕在新疆人眼中的重要性。
馕——是一种朴素得几近简陋的生活。我们的生活。我们新疆人的生活。就这一个字——馕。新疆人最普通的日常食物——馕!现在,我说出了它,说出了一个力量的核心。只有在新疆大地上,才能孕育出这样简单的食物。
出门走远路的新疆人必定在行囊中装足了馕。看到一条清水河,将袋中之馕用力一扔,就地弯腰洗脸、喝水,待上游的馕漂移而下后,捞起来放入口中,味道正好。这是一个新疆人的午饭。晚饭。消夜。只需几个馕,走南闯北,心里不慌。这些食物裹在身上,就能远离饥饿的威胁,顺利地渡过一个个难关。新疆人的福星——馕。
开始不会认识到它的好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一点点地闪现了出来。馕,惟其是馕,而成为馕。馕,养育出了爱吃馕的新疆人。走到哪里,都忘不了那一嘴吃食。寻的是一种简单,一种和自然相辅相生。不变的食物,不变的配料。只是吃馕的人变了。老的换新,新的又老。惟有馕不见改变,和日月一起,轮回往复。
馕——这个发音像云雀翅膀般高亢明亮。在馕的暗示下,让我们来吃这种食物。这种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麦子的香味的圆形薄饼。它携带着大地的温暖——因为它是紧紧地贴在拱形的馕坑壁上烤制出来的。它有自己独特的味道:是那种食物与泥土共同混合而成的奇特美味。馕——一下子就伸出了一把钩子,让饥饿的胃疯狂起来。
馕——几乎是一种诗性生活状态的具体显现。馕的成分是简单的,是被千锤百炼后简化出的几个不可缺少的元素;而烤制馕的工具亦是粮食的母亲——泥土烤制而成;吃馕的人,内心中知道如何自觉地抵抗诱惑——那些含着防腐剂、添加剂的食品无论包装多么精美、色彩多么华丽,也引不起他的兴趣。他具有火眼金睛,知道去伪存真后的食品应是简单一些,再简单一些。
我已如此习惯。在馕的注视下,我的生活变得古朴素净。并日渐体味到,一种食物就是一种心情。或者,一种拒绝。在我最需要营养的时候,我所能想到的食物,是馕。那简单的一块面饼里,更多的是打馕人的手纹。是一件手工艺品。是一件阅尽人间百态后,平淡素雅的脸。
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——轰隆隆的机器打开了一条流水线,人的手在按下电钮后会引发剧变,穿梭的行人将惊恐与茫然写在放大的瞳孔中,灯箱广告在与黑夜争夺地盘时仍不忘夸张地嚎叫……是的。人越来越受到来自物的挤压与贬损。在太古之初,令人类不安与惊恐的是大风、暴雨、寒冷与野兽,是冰雹与海啸。而现在,人们更多地是恐惧钱。恐惧有钱的富人。恐惧有钱的富国。恐惧自己没钱。恐惧自己钱太多。
内心如此惶惑——整条街的人都在吃龙虾。吃三文鱼。吃鲍鱼鸭掌。吃木瓜鱼翅。还有人要吃穿山甲或者猴脑。“非典”之后,听说一些南方有钱人开始吃一种叫“婴儿汤”的食物。我在网上看到照片后冲进卫生间就开始呕吐。那些人啊——不是人。其残忍胜过撒旦。是些脑满肠肥的畜生。不知道自己哪一天要死,只好这样肆虐地吃。吃。吃。
我依然能看到馕的简陋。在新疆,在任何一个小县城的角落,任何一个维吾尔族人家的院门外,馕坑蜷缩在不起眼的一角。它和它的主人无言地默契地站立着。周边,是更强大的水泥森林。馕坑,灰头土脸的馕坑,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。仿佛这个西装革履的城市中,总是拥挤着一些打工者、残疾人、拣垃圾的人、乞丐和贫民。他们和富人达成了奇异的妥协,各自恪守着那一块领地,互不侵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