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8周
今天,你呕吐了吗?甚至是那些三四岁的小孩,看到电视里有个女人捂住嘴跑去呕吐,都会脱口而出:哦,她怀孕了!怀孕的姿态就是干呕的姿态,控制不了的干呕,在任何场合都会捂着嘴冲进卫生间。干呕是一种标志。从那个时刻开始,一个女人的身体器官就将发生彻底的改变。
怀孕的过程,就是女人重新认识自己身体器官的过程。器官用改变一点点地打劫着女人,让她越来越像一个被控制的对象,一个被俘虏的敌人,一个被麻醉的动物。
随着我的身体发生改变,我开始变得惶惑起来。似乎以前,自己的身体是一块木板,浑然不觉地连接在一起;然而现在,那些木板开始发生了分离,一片片,一块块,一段段,那么支离破碎,那么残缺不全。
——我开始无节制地嗜睡。早晨刚起床,没说上几句话,脑袋就开始变得昏沉,就开始渴念床和枕头。我的身体像是一团发面,没有筋骨,只有四下里瘫软下去,才能得到满足。我听别人说话的时候,其实已经有点不耐烦——虽然,那个人说的话似乎很有趣。如果是几个月以前,我一定会瞪大眼睛投入其中;可是现在,我却感觉如同嚼蜡。
我开始放纵自己——我那么需要睡眠。我让自己躺了下来。不可救药地,我成了一头嗜睡的猪。呼哧呼哧,在别人转头之际,啊——那不过是一个瞬间,我已经跃进一列昏沉沉下陷的电梯,一直向下滑去,似乎可以滑到大海的最深处,滑到地狱的最里面,滑到煤层的最黑处。
我的嗅觉开始变得如此敏感——一切味道都显得格外强烈:女人身体里散发出的香水味;男人吃过肉后说话时的味道;汽车一晃而过的尾气;蛋糕店甜得发腻的味道;厨房里的油烟味;泼过水的墙皮发出的石灰味;街道上被雨点打起的尘土味;刚刚涂抹过指甲油的味道;百合花厚重而粘滞的味道……
其中,尤其以浓重的汽油味让我发狂——那味道特别厚,会将一个人封死,正常的空气一点都进不来,而它们却能迅速而密集地汇合在我的每一个毛孔上。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一个敏锐的鼻子。我竭力闻不到它们,但我却每一次总是比上一次更加准确地闻到了它们。我明显地感觉到头晕恶心,但我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,只是感觉汽油油腻腻地缠绕着我的内脏,堵塞着我的喉咙,让我呼吸不畅,头重脚轻。
怀孕的前兆是从鼻子开始的。疲惫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让我瘫软的催化剂,我感到头晕、嗜睡、食欲不振……虽然这个时候,我依然是一个饱满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女人,脸色红润,线条圆实。但那种摧化剂已经暗洒在了我的身体里,我将开始变质,一点点腐烂下去。最后,我将开始面容憔悴脸色蜡黄。呕吐会让我很快成为一只蔫苹果。
有一次,是去逛超市,里面不通风,且到处弥漫着蛋糕甜腻的味道,只逛了半个小时,就有了要崩溃的感觉,想马上逃出来呕吐。等坐车回到家爬上床后,我几乎变成了一根面条。一头扎进被子里就昏睡过去。三个小时后,才缓过神来。晚上,接着睡。
还有一次,晚上坐出租车去吃饭,一上车就开始有发呕的迹象,摇下车窗,用手捋着胸口,使劲地咽着干唾沫,感觉实在是坚持不住了——马上就要吐了出来。可最终,竟然还是忍住了。面对一桌酒菜,什么也吃不下去。只记得有一道名叫“无锡酱排”的南方菜,散发着甜腻的肉味,像是一个引子,马上要让我的呕吐爆炸开来。最后,冲进了卫生间,疯狂漱口,才将那呕吐强忍了下去。
接下来,是味蕾。总是很馋很馋——看到别人手里拿着纸包在咀嚼,总是想拉住他,看看他在吃什么。那些古怪的,以前从来不曾想到要吃的东西,现在开始变得充满了诱惑力:一块臭豆腐,一瓣糖蒜,一把豆子,一块柚子……想到酸,嘴里马上就冒出了相应的液体。一切和酸联系在一起的事物,现在,在我的眼里都变得那么柔软:一块绿皮橘子;装在瓶子里的醋;番茄酱;还有山楂片……我像一个装醋的坛子,渴望一切发酸的东西进入我的身体。
接下来就是眼神——总是那么古怪。仿佛一个刚刚抢劫过银行的人怀里还揣着大把现金似的。肚子没有太大变化,只是比平时更虚一些,但却总是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:看看谁的眼尖,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。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也总是躲躲闪闪的,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磊落,只是对付着说些感叹词,并不多言,随便地嘻嘻哈哈过去后,总是想再回头看看别人,疑心自己是否已经露出了破绽。
总是想,不到最后,不到那不得不昭然若揭的时候,就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隐私:啊——那将是一个怎样的场景!以我这怀孕初期储备的学问,怕是不够应付的。索性——干脆绝口不提。最后,自己谨慎得像个贼。
因为器官变得敏感了,联想也就格外丰富了起来。总是不能停止幻想。吃着嘴里的东西时,就已经在幻想下一顿要吃什么。或者,是一碗下了小白菜的汤面?或者,是粘着芝麻的刚烤出来的油馕?总之,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是“原来的我”了。我三十年里学习的那些克己的能力,现在已经完全丧失掉了——我成了一个彻底纵欲的人。只不过,这个时候,我所放纵的是食欲和睡欲。我的身体完全被一个魔鬼控制了。它藏在我的身体里,发动了一场巨变:让我开始变得不管不顾地想吃想睡,成为器官的奴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