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都知道,人们把护士说成是“白衣天使”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?是教课书里这么说的,是媒体里也这么说。因为她(他)们一身洁白,多是些漂亮姑娘,做着救死扶伤的工作;名冠其实,不言而喻,勿容置疑。
我的残疾是那种下身瘫痪的高度残疾。不能站立,寸步难移,行动靠轮椅,换位要人抬,伴有大小便失禁;看护我要多麻烦有多麻烦。那阵闹腹泻,频繁上厕所,不慎跌倒在地,喊来救护车,虽然没有受伤,但腹泻问题应该解决,就被直接送进医院。住院观察吧,我们要找出你腹泻的原因。医生这么说。
住院的头三天未做任何治疗,验血验尿验大便,一通的检验和观察。但我对照顾我的护士们开始有了认识。从早上说起吧,每天早上她们要用吊架把我从床上放在坐便椅上,推到厕所去如厕。如完厕,把屁股给我擦干净(自己无法擦),然后推我到淋浴间去洗澡。打香波搓毛巾,上上下下把我洗干净后,给我穿上衣服。然后把我吊回床上吃早饭(医院的床是可以坐起来的)。吃过早饭,再把我吊进一个可移动的沙发里,推到娱乐室去看电视。中饭晚饭都送到我的跟前,直到什么时候我说 想回房睡觉了,再推我回房,吊我上床,插好尿管,盖好被子----- 这是顺利的一天。但通常都是不顺利的,搞不好就拉了尿了,床上,身上,沙发里------说不准是哪。那就重新来一遍,洗澡换衣服,吊进吊出。绝不敷衍, 毫无怨言。这么说吧,就连夜里你睡的不舒服了,想翻个身,她们也管。我是因腹泻住院的,自己又不能动,最怕拉在床上,一有便意就急的不行----- 护士妹就抚摸着我的头,对我说:不要怕,不要着急,我理解你,任何人如果把粪便解在床上都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,可你是病人,这不是你的错。我们每天都做这样的工作,也习惯了。你尽管放心,你不管弄成什么样,我们都会搞干净的。就像一个母亲在对她的婴儿说话。
三天后,医生过来跟我说:诊断结果出来了,你的腹泻是由于严重便秘引起的。(我第一次听说便秘能造成腹泻)因为你整天坐在轮椅上不能运动,肠胃蠕动降低,造成严重便秘。肠内压力增高,引起脱水性排泄。我们做出的治疗方案是,用手将堵塞你肠道的宿便掏出,然后每天辅助些软化大便的药物----- 我一想到要让护士用手去掏,怎么个掏法?就觉得很有些别扭。我问:有没有别的办法,比如吃泻药什么的?医生说,有。有一种通常是病人在做肠镜检查前服的药,一剂下去,全部排空,虽然有些痛苦,但不会对身体造成持久损害。好,就用这个。我说。这样对谁都方便。
一会儿,护士把一杯药送来了,看着我把药灌了下去。说此药半小时后起作用。我说,如果药性发作,我可控制不了,还是先把我吊到坐便器上让我坐在马桶上等吧?她说,不行。不符合规章。十五分钟以后我来安排你如厕。十五分钟后,护士把我送进了厕所,坐在了马桶上,我的心才踏实了,总算没有出什么意外。过半小时护士跑来问我:怎么样了?我说,还没到哦。再过半小时护士又来问,我说还是没感觉。又过了半小时,还是什么都没有。两个小时过去了,护士说,这怎么行? 你太难受了,还是把你放到床上去等吧?我说不行不行,也许说来就来,我还是坐在这里等吧。三小时后,我沉不住气了,对护士说;你去问问医生,要不要再加点药?
护士跑去问过后回来说,医生不同意加药,说此药没有不灵的。那咱就再耐心点等吧。四小时过去了,还无反应,我对护士说,你去跟医生说,我强烈要求给我加药。我认为继续等下去是徒劳的,继续徒劳的等下去我也受不了啊。护士只好又跑去问医生,这次她带回一杯药给我,看着我坐在马桶上把药灌了下去。这下我踏实了,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态安坐马桶,死等药力发作。又等了两个小时,也就是说,当我在马桶上持续坐了六个小时以后,药力终于见效了。腹内一阵翻江倒海,座下砰然稀里哗啦。护士听到消息,喜上眉梢,说,医生的治疗终于见效了!她等我排泄完毕,给我擦净屁股,然后把我推到洗浴间去淋浴。淋浴时她一边给我打香波擦身,一边开玩笑地对我说,一会儿我要去查查,你是否打破了吉尼斯坐马桶最长时间的记录。我回她说,去查吧,如果申请新记录成功,有奖金的话我分你一半。
洗过澡,换上干净的衣服,她说,我把你吊进沙发里去娱乐间看电视吧,今天你太辛苦了,应该好好放松一下。我没意见,就这样,她把我吊入一个移动沙发里,推 我到电视前,然后给我送来了晚饭。澳洲医院里的伙食比飞机上的好,不仅有数套可口的主副时任你挑选,还提供水果,酸奶,冰激凌,多种果汁,咖啡或茶任你选择,而且全部是免费的。我翘着腿,舒服地躺坐在沙发里,一边看着电视一边不慌不忙地品着美食。
就在我享受生活的时候,灾难降临了。腹内一阵鼓噪,后门轰然洞开,“泥石流”爆发了。因为我是陷在沙发里,黄色泛着泡沫和恶臭的粪水泡了半个身子。我立刻明白,是我服下的第二剂药发作了。赶紧喊护士,小护士跑过来一看,“my god!”一声,呆住了。我能说什么呢?大祸已经酿成,粪水顺着沙发的缝隙在往地毯上流淌----- 我无颜以对,无地自容,无能为力,不可言状。恨不能立刻从人间蒸发掉,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任凭她们发落。马上又跑来两个护士,其中一个大概是组长,见状,她冷静地说了一句,立刻回房。三个护士把我推回我住的单人房间。可她们怎么办呢?如何下手呢?那个领头的护士又沉着的说了两个字:“bed bath”。三个护士立刻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,她们先用大浴巾将我身上的粪水吸走,然后用小手巾沾着清洗液从头部开始,一寸一寸地往下擦,不放过任何角落。擦脏一块手巾扔掉,换新的。三人轮番上阵,配合极为默契,不肖片刻,就将我从上到下周身擦的干干净净。擦净身体后,她们把我吊到洗浴座椅上推到淋浴间 去洗澡,彻底洗干净后,再给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。一切搞妥当了,护士问我,要不要再去娱乐室看电视?我说不去了,不去了,早点上床睡觉吧。我这样做是为了给她们减轻些负担。于是护士把我吊回床上,盖好被子,临别时向我道了句晚安。我对她说,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,给你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。她说,你不要这么说,这不是你的错。 我们和医生,还有你,是一起在跟侵害我们人类的疾病做斗争。在这个斗争中你是最艰苦最勇敢的一方。
就是这句话,令我彻夜难眠,泪流满面。它震撼了我的灵魂,颠覆了我许多认知。我仿佛听到了天堂里传来的声音,使我顿开茅塞,大彻大悟:我豁然明白了,什么叫“人道主义”。明白了,为什么人们把护士说成是白衣天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