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当他有听说,三十几年前,为了浇出一片滑冰场,她严重冻伤的双手被齐婉拒掉了,他没法再认为都是“文革”的过错了。他的忏悔远远大于那名当年“出卖”了他的女同学。
他顶怕的事就是有一天,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来到他的铁匠铺,欣赏着他的手艺说:“有一双手多好哇!”或者说:“请给我打做一只喷壶,我要用它在冬季浇出一片滑冰场……”
现在,他知道,他顶怕的事终于发生了,尽管不是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亲自来……
每一只喷壶的打做过程,都是人心的审判过程。
而在打做第十只,也就是最小的那只喷壶时,铁锤和木槌几次敲砸在他手上。他那颗心的疤疤瘌瘌的数层外壳,也终于一层层地被彻底敲砸开了。他看到了他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看到的景观——自己灵魂之壳的内容,人性丑陋而又邪恶的实证干瘪着,像一具打开了石棺盖因而呈现着的木乃伊。他自己最清楚,它并非来自外界,而是自己灵魂里自幼便缺少一种美好的养分——人性教育的养分。虽忏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战栗……
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喷壶打造的最美观,但是他的愿望没达到。
曾有人要买走那十只喷壶中的某几只,他不卖。
他一天天等待着他的“赎罪日”的到来……
那条老街却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看。
他十分幸运地得到了一处门面房,里外两间,而且是在一条市场街上。动迁部门告知他,因为有“贵人”关照着他。否则,他凭什么呢?休想。
他一回回暗问自己——我的命中也配有“贵人”吗?
猜不出个结果,就不猜了。
这铁匠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,专执一念等待着被羞辱、被报复。最后,竟连这一种惴惴不安的等待着的心理,也渐渐地趋于平静了。
一切事情总要有个了结,他想,不至于也斩掉我的双手吧?这么一想,他又觉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扰。
他所等待的日子终于到了。那老者却没来,那姑娘也没来。一个认识他的孩子将一封信送给了他,是他当年的同桌写给他的。她在信中这样写着:
我的老父亲一直盼望着有机会见到你这个使他女儿失去了双手的人!我的女儿懂事后也一直有同样的想法。他们的目的都达到了。他们都曾打算替女儿和母亲惩罚你,他们有报复你的足够的能力。但我们一家人都是反对报复的人,所以他们反而在我的劝说之下帮助了你。因为,对我在少女时期爱爱过的那个少年,我怎么也狠不下心来……
信封中还有一样东西——她当年看过他塞给她的字条后,本大算塞给他的“复信”。两页作文本上扯下来的纸,记载着一个少女当年被爱所唤起的种种惊喜和幸福感。
那两页纸已发黄便脆……
它们一下子被他的双手捂在了他脸上,片刻湿透了。
在五月的阳光下,在五月的微风中,铁匠铺外那串亮锃锃的铁皮葫芦响声悦耳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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